(说明:本文原载2016年第24期《财新周刊》)
我在杭州工作,周末通常去爬山。
今年九月,这里将举办盛大的G20峰会。全城都在忙碌地筹备,山路上也不例外。
距离西湖最近的一圈山头,都在安装照明设备,准备在夜间亮灯。
那些灯柱都是铸铁做的,高度六七米,非常沉重。施工队使用骡子,将灯柱从山脚运到峰顶。
我在山路上遇过好几次驮运设备的骡子。它们背上两边各绑着一根极重的灯柱,默默地低着头,蹒跚地踩在石阶上。等爬到峰顶,卸下设备以后,又返回山脚,驮运下一批。每头骡子的屁股后面,都跟着一个拿着木棍、看管它的施工人员,防止它走错路。
有一次,我看见一头骡子缓缓走着,突然停下来,低着头毫无表情地一动不动,不知道是累了还是不想走了。监工见状,立即拿棍子戳它,它茫然地抬起头,又顺从地继续向前走了。
看到这一幕,我非常感慨。骡子并不知道,为何要把如此重的铁管背到山顶,就是因为主人要求它这么做,就任劳任怨地干了。哪怕有那么一瞬间,它的内心有过一丝抗拒或疑问,主人一施压,它就不再追问了,回到正常的状态,默默地听任摆布。
我从这头骡子身上,想到很多人不也是这样,背负重压,被推着前行,却不知为何。他们埋头勤奋工作,努力完成上级交付的每一个任务,别人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,却没有思考过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。
说起来,中国人与骡子真的有很多相似性。一方面,许多人背上的生活压力,不会比那头骡子小多少,尤其是底层民众。另一方面,中国人的勤劳和忍耐能力,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最重要的一点是,骡子只能接受现实,接受命运的安排,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?
不过,骡子是确实没有办法,它不会思考,没有能力抗拒命运的安排。人可以思考,也有行动能力。我感叹的是,那么多人心甘情愿地放弃,这种只有人类才具有的天赋,"自愿"像骡子那样活着,还说"这就是命,能有什么办法呢",或者"我也不知道啊,除了这个,我还能干什么"。
读到这里,你也许会说,"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,工作就是为了赚钱。什么接受命运的摆布、放弃思考能力。为了多赚一点钱努力工作,不是很合理吗,跟骡子扯得上关系吗?"
当然,在生存面前,一切都是合理的。骡子为了生存,必须俯首听命。但是,21世纪的中国青年,生存本身似乎已经不是问题了。在这样一个产能和资本过剩的时代,除了赚钱以外,是不是应该对自己的人生做一些认真的思考,不要让"赚钱"成为思想懒惰的借口。退一步说,就算你像骡子那样活着,真的赚到了很多钱,是否可以就此认定,当一头骡子是正确的事情?
说实话,我不太确定。假如有一道填空题,"如果因此可以获得彩票头奖,为什么不____呢?",在下划线的地方填入"当一头骡子",似乎逻辑上也说得过去。但从内心里,或者说基于我的偏执,我还是认为这样是不对的。
让我举一个实际的例子。我比较熟悉"软件工程师"这个职业,也就是职业程序员。在我看来,这种职业跟骡子有很多相似性,尤其在大公司里。因为大公司有严格的分工,设计师出视觉稿,业务部门提出需求和业务逻辑,产品经理负责项目实施,工程师的职责就是严格按照设计稿,将产品一模一样地实现出来。本质上,这跟骡子背铁管上山,并没有区别。
《黑客与画家》的作者保罗•格雷厄姆,做过一个非常好的概括。
"......(你)只是一个负责实现领导意志的技术工人,职责就是根据规格说明书写出代码,其实与一个挖水沟的工人是一样的,从这头挖到那头,仅此而已,从事的都是机械性的工作。"
我不是说这样的流程有什么不对,而是说在这个流程里,人只是充当一种工具。就像骡子只是铁管上山的一种手段,你只是产出代码的一种手段,本身并没有"自由意志"体现在里面。或者说,你身上体现的都是他人的(或资本的)意志,你无法表现出自我。评价骡子的标准是,铁管背得比较多、比较快,评价软件工程师的标准又何尝不是如此呢,都是看是否忠实有效地实现那些外部意志。
我见过许多年轻的程序员勤奋工作,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编码,周末也来加班,努力完成公司的一个个目标,从来不问、甚至不想"这种需求对不对"、"这个功能有没有必要",更不要说想一想"我的人生规划是什么"。中国的现实也很残酷,公司的哲学就是告诉你做什么,你就做什么,不想做就离开。
我可以想象,等到九月盛会召开时,工程完成,山头亮起灯光,与明月共同照映山脚下的西湖,平湖如镜,游人泛舟,夏夜凉风吹拂,何等的美景美事。骡子参与了这一切的创造过程,但是有谁会记得它们呢,它们的宿命就是接着去下一个工程背铁管。
骡子只是施工队的工具,跟锄头或者扁担没有本质区别。但你不是他人的工具,你活着不是为了被动地被他人使用,而是应该要有自己的价值。我觉得,人应该过一种有乐趣、有追求、自己做主的生活,而不能像骡子那样被推着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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